《庄子·秋水》

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。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辩牛马。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,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:“野语有之曰:‘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者。’我之谓也。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。今我睹子之难穷也,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,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。”北海若曰: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尔出于崖涘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: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;尾闾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;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,而受气于阴阳,吾在于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见少,又奚以自多!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?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;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。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?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!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。此其自多也,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?”

河伯曰:“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,可乎?”北海若曰:“否。夫物,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。是故大知观于远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:知量无穷。证向今故,故遥而不闷,掇而不跂:知时无止。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忧:知分之无常也。明乎坦涂,故生而不说,死而不祸:知终始之不可故也。计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时,不若未生之时;以其至小,求穷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。由此观之,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,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!”

河伯曰:“世之议者皆曰:‘至精无形,至大不可围。’是信情乎?”北海若曰:“夫自细视大者不尽,自大视细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;郛,大之殷也:故异便。此势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于有形者也;无形者,数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围者,数之所不能穷也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是故大人之行: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;动不为利,不贱门隶;货财弗争,不多辞让;事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贱贪污;行殊乎俗,不多辟异;为在从众,不贱佞谄;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,戮耻不足以为辱;知是非之不可为分,细大之不可为倪。闻曰:‘道人不闻,至德不得,大人无己。’约分之至也。”

河伯曰:“若物之外,若物之内,恶至而倪贵贱?恶至而倪小大?”北海若曰: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;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;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己。以差观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则万物莫不大;因其所小而小之,则万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为稊米也,知毫末之为丘山也,则差数睹矣。以功观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则万物莫不有;因其所无而无之,则万物莫不无。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,则功分定矣。以趣观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万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则万物莫不非。知尧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则趣操睹矣。昔者尧、舜让而帝,之、哙让而绝;汤、武争而王,白公争而灭。由此观之,争让之礼,尧、桀之行,贵贱有时,未可以为常也。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;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,捕鼠不如狸狌,言殊技也;鸱鸺夜撮蚤,察毫末,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曰:盖师是而无非,师治而无乱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,万物之情也。是犹师天而无地,师阴而无阳,其不可行明矣!然且语而不舍,非愚则诬也!帝王殊禅,三代殊继。差其时,逆其俗者,谓之篡夫;当其时,顺其俗者,谓之义之徒。默默乎河伯,女恶知贵贱之门,小大之家!”

河伯曰:“然则我何为乎?何不为乎?吾辞受趣舍,吾终奈何?”北海若曰:“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;无拘而志,与道大蹇。何少何多,是谓谢施;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。严乎若国之有君,其无私德;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无私福;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,其无所畛域。兼怀万物,其孰承翼?是谓无方。万物一齐,孰短孰长?道无终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。一虚一满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举,时不可止。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。是所以语大义之方,论万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。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何为乎,何不为乎?夫固将自化。”

河伯曰:“然则何贵于道邪?”北海若曰:“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,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宁于祸福,谨于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:‘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’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,踯躅而屈伸,反要而语极。”曰:“何谓天?何谓人?”北海若曰:“牛马四足,是谓天;落马首,穿牛鼻,是谓人。故曰:‘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,无以得殉名。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其真。’”

夔怜蚿,蚿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夔谓蚿曰:“吾以一足趻踔而不行,予无如矣。今子之使万足,独奈何?”蚿曰:“不然。子不见夫唾者乎?喷则大者如珠,小者如雾,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。今予动吾天机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”蚿谓蛇曰:“吾以众足行,而不及子之无足,何也?”蛇曰:“夫天机之所动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”蛇谓风曰:“予动吾脊胁而行,则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,蓬蓬然入于南海,而似无有,何也?”风曰:“然,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,然而指我则胜我,鰌我亦胜我。虽然,夫折大木,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。”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。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

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数匝,而弦歌不辍。子路入见,曰:“何夫子之娱也?”孔子曰:“来,吾语女。我讳穷久矣,而不免,命也;求通久矣,而不得,时也。当尧、舜而天下无穷人,非知得也;当桀、纣而天下无通人,非知失也:时势适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龙者,渔父之勇也;陆行不避兕虎者,猎夫之勇也;白刃交于前,视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;知穷之有命,知通之有时,临大难而不惧者,圣人之勇也。由,处矣!吾命有所制矣!”无几何,将甲者进,辞曰:“以为阳虎也,故围之;今非也,请辞而退。”

公孙龙问于魏牟曰:“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;合同异,离坚白;然不然,可不可;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: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茫然异之。不知论之不及与?知之弗若与?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”公子牟隐机大息,仰天而笑曰:“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?谓东海之鳖曰:‘吾乐与!出跳梁乎井干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。赴水则接腋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跗。还虷蟹与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乐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?’东海之鳖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絷矣。于是逡巡而却,告之海曰:‘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,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,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’于是埳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,是犹使蚊负山,商蚷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,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与?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,无南无北,爽然四解,沦于不测;无东无西,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直用管窥天,用锥指地也,不亦小乎?子往矣!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与?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”公孙龙口呿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
庄子钓于濮水。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愿以境内累矣!”庄子持竿不顾,曰:“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。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”二大夫曰:“宁生而曳尾涂中。”庄子曰:“往矣!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

惠子相梁,庄子往见之。或谓惠子曰:“庄子来,欲代子相。”于是惠子恐,搜于国中三日三夜。庄子往见之,曰:“南方有鸟,其名为鹓鹐,子知之乎?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鸱得腐鼠,鹓鹐过之,仰而视之曰:‘吓!’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?”

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“儵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惠子曰∶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惠子曰“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!”庄子曰:“请循其本。子曰‘汝安知鱼乐’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”

《庄子·秋水》译文及注释

汛期准时,夏天的洪水暴涨,百川汇入黄河。秦晋高原流到中州平原,黄河水量猛增,河面愈展愈阔。隔河遥望对岸,偶见牲畜点点如蚁,已难辨是牛是马了。此时黄河水神,百姓叫他黄河伯伯,自我感觉非常良好,笑盈盈的从上游漂下来,沿途视察他管辖的领水。水是这样多哟,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惊讶。心头冒出一个愿望:“天下第一壮观,这回总该轮到我了?”

黄河伯伯顺水东漂,途经山东半岛,向着北海(渤海)漂去。在出海口,东望无涯,但见海神,名若,在水天一线处拱手欢呼:“你好,河伯。”此时洪波翻滚,水色暗蓝,四面合围,回头看来时路,细细一脉黄浆而已。回想九曲十八湾,滔滔八千里,竟似短短一梦。河伯失去得意的笑脸,露出惘怏的愁容,叹气自责,对海若说:“记得河边百姓常唱:‘道理懂得多,谁都不如我。’原来是在挖苦我呀!是也是哟,鄙人一直相信,孔丘著书最博学,伯夷让国最义气。别人笑我迷信,我反骂他狂妄。现在我下了海,看不见你有岸。你才是天下第一壮观呀!如果不来参观你的领水,那我就可怜啦,一辈子被专家嘲笑。”

海若说:“谈海勿找井鱼。他被环境禁闭了,不相信有海。谈冰勿找夏虫。他被季节融离了,不相信有冰。谈道勿找小知。他被教养束缚了,不相信有道。这回你摆脱了八千里河岸的束缚,参观大海,终于明白自己可怜,现在可以同你谈谈大道理了。只说水量,天下第一壮观当然是海。岂止你那百川,千川万川都得归海,每一秒都在灌入,不晓得要灌到何年何月,仍然灌不满。海底某处有个漏洞,名叫尾闾,就是肛门,每一秒都在漏出,也不晓得要漏到何年何月,仍然漏不空。春后水涨,秋后水落。雨年水多,旱年水少,这方面的甘苦,你是尝够了的,我浑然不觉察,海平面不升不降。海有多大,你难以想象。你去同长江比,长江就比你大。长江加上你同我比,我都觉得不伦不类。我与你们不在同一层次。我们之间存在着若干个数量级的差距。但是,我从来不敢在你们面前狂妄自大。因为我明白,是天赐我海水,是地赐我海床,是阴阳二气赐我海魂,正如天赐你河水,地赐你河床,阴阳二气赐你河魂。我在天地间,好比小石小树在大山上,只嫌自己太小,岂敢自大。东海、南海、西海,再加上我北海,在天地间有多大呢?不正象磨粮食的水磨在大湖边吗?降一个层次看,中国大陆在四海内有多大呢?不正象一粒稗子在公家的粮仓内吗?动物有多少类,植物有多少类,微生物又有多少类,说不清楚,笼统称为万物。人类只是万物之一类而已。这就是说,在万物内,人类只占万分之一,够可怜了。如此可怜的人类还要分散在瀛海的九个大陆,各自聚居在能种粮食能通车船的狭小地区。中国大陆只是九个大陆之一而已,这就是说,在万物内,中国人只占九万分之一,不正象马身上一根毛的毫尖吗?一根毛的毫尖,五帝在上面一个禅让一个,三王在上面一个推翻一个,仁人在上面忧虑,能人在上面辛劳,仅仅如此而已。伯夷让国,放弃毫尖,大家颂他义气。孔丘著书,谈海毫尖,大家夸他博学。这些都是人类的自夸哟,不正象你从前以水多而自傲吗!”

河伯说:“懂了。天地属于宏观领域,毫尖属于微观领域。我的看法对吧?”

海若说:“不对。物质存在的空间,可以大到无限大,可以小到无限小。物质存在的时间,可以长到无限长,可以短到无限短。物质演变的形态,多种多样。物质循环的过程,无始无终。所以,大知之士超越宏观微观的限制,认识到物质存在空间大小皆是无限的,自身微小他不遗憾,自身宏大他不骄矜;打破古代现代的隔阂,认识到物质存在时间长短皆是无限的,生命短暂他不求寿,生命长久他不厌烦;顺从兴衰浮沉的安排,认识到物质演变形态乃是无常的,有所获得他不惊喜,有所损失他不担忧;把握新陈代谢的大道,认识到物质循环过程乃是无尽的,生存在他未必是福,死亡在他未必是祸。人啊人啊,你算算吧。你懂的有多少,你不懂的比你懂的又多多少?你来到这世界多少年了?你来之前,这世界已经有多少年了?比你来之后又多多少年?短命的小知呀,你想探索无限的时空,除了迷失自己,还能捞到什么!河伯,空间既然可以无限小,比毫尖更小的物质就可以无限多,毫尖就不能被你当作微小。空间既然可以无限大,比天地更大的物质就可以无限多,天地就不能被你当作宏大。什么宏观微观,不通!”

河伯说:“世人议论,都说,小到无形,大到无边。真的吗?”

海若说:“细小观察庞大,望不见边。庞大观察细小,看不清楚。这是合乎常情的。米粒很小,山包很大。双方不在同一层次,不便互相观察。世人所谓大小,无论多大多小,都限于有形体有边界的物质。无形体便不能分割,而物质是能分割的。无边界便不能围量,而物质是能围量的。可见世人所议论的不是物质,或另有所指吧。总而言之,物质的外部结构可以用语言描述,物质的基本粒子可以用臆想推测。如果有某种东西,语言难述,臆想难测,那只能是非物质,是无,是道。道,这种东西,既没有外部结构,又没有基本粒子,超出了有形体有边界的物质范围,没法言说,没法象喻。道即是无,所以得道者实践无为主义。他的行为,既不想伤害人,又不想恩惠人,只是顺从自然而已。他做事排除了功利的动机。他待人平等,不轻贱守门的奴隶。他不挣钱,钱送上门,他也不拒,用不着谦让作揖。他办事不求人,全靠自己。他谋生不努力,足够温饱而已,但也不笑骂别人的贪鄙。他全身不带俗气,但也不故作清高,惹人毫异。如果必须表态,他便追随大多数,以免被孤立。他为人正派,长官面前无媚态。别人跑去阿谀权贵,他也表示谅解。赐他赏银,他不感激涕零。擢他升官,他不提前上班。给他申斥,他不以为羞耻。关他监狱,他不觉得侮辱。这是因为,在他看来,所谓是与非,不过是相对,哪有什么真是真非;所谓大与小,不过是比较,哪有什么真大真小。听那些道友说,道高德高,坐忘名誉,坐忘功利。又说,得道之人,最守本份,坐忘自身。”

河伯说:“真是真非都没有了,怎样测定万物内在价值的高低呢?真大真小都没有了,怎样度量万物外在形体的大小呢?”

海若说:“用大道的观点看,万物价值本无高低之分。请万物自己观看,总是自身价值高,他身价值低,用世俗的观点看,价值高低由外界定,自己作不了主。用层次的观点看,因为自己形体比下层大,所以自身为大,那么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大了;因为自己形体比上层小,所以自身为小,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小了。天地很大,同上层比一比,也就小了,与米粒无异了。毫尖很小,同下层比一比,也就大了,与山包无异了。你若懂得这个道理,便能发现层次有无限之多啦!用功能的观点看,因为自己具备某一功能,而对立物恰恰缺乏这一功能,所以自身已完备,那么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完备的了;因为自己缺乏另一功能,而对立物恰恰具备那一功能,所以自身还欠缺,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欠缺的了。东方天空有朝霞,而西方天空没有,所以东方自称完备。西方天空有晚云,而东方天空没有,所以西方自称完备,你若懂得东西双方虽然对立,可是谁也离不开谁,都靠对方的没有,映照自己的有,都靠对方的欠缺,衬托自己的完备,便能发现万物都备有其功能啦!用愿望的观点看,个人认为此物有存在的必要,所以此物必须存在,那么万物都必须存在了;个人认为彼物有铲除的必要,所以彼物必须铲除,那么万物都必须铲除了。你若懂得好国王尧爷爷和大暴君夏桀王,同样的都认为自己必须存在,而自己的敌人必须铲除,便能发现人类的各种愿望是处在怎样矛盾的局面啦!”

海若又说:“古时,尧让帝位给舜,舜让帝位给禹,不流血的交班遂成美谈。燕国国王,名哙,现代人呢,听了说客苏代先生瞎吹,让位给相爷的儿子,名子之。国人发现子之是坏蛋,不满,到处造反,齐国出兵干涉,杀燕王哙,斩子之,灭燕国。这就是学尧舜的下场。古时,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王,周武王推翻暴君商纣王,流血的造反遂成佳话。楚国白公,名胜,近代人呢,不忘佳话,兴兵造反,失败而死。这就是学汤武的下场。美谈佳话成了笑柄,可见禅让啦造反啦价值是个变数。正价变成负价,因时而异,哪能照抄古典,宫殿栋梁又粗又长,打仗抬去冲撞城门,当场奏效。抬去寒窒鼠洞,栋梁显然不行,如果尺码不合需要,形体大又怎样。骐骥骅骝,皆骏马哟,日跑千里。牵去捉鼠,败给懒猫臭鼬。如果功能不合需要,跑得快又怎样。猫头鹰有夜眼,明视毫尖,能捉跳蚤。到了白昼,二目圆睁,山都看不见呢,何况跳蚤。如果特性不合环境,有夜眼又怎样。有先生不耐烦听我讲事物的复杂性,抱怨说:‘取其精华嘛,弃其糟粕嘛,不就得啦!’他不知道阴阳同在的原理,也不研究矛盾共存的真相,所以他能一刀切开,这半边是精华,那半边是糟粕。他还能跳上去不下来,只要上,不要下,只要天,不要地。他当然能撕开阴阳二气,取其阴,弃其阳,他到处演讲一刀切两半,不肯休息。他呀,若非大傻瓜,必是诈骗犯。他的那一套肯定会落空,自不待言。回头再说五帝禅让,方式也不一样。到了三代,以迄于今,王位传承更是五花八门。父传子,兄传弟,爷传孙,以及异姓相承,臣篡夺君。时机尚未成熟,手腕又太拙劣,没有抢到,便是叛逆,大家骂他篡贼。时机终于成熟,进展又很顺利,迎合潮流,各界满意,舆论颂他大义。河伯,请守静吧,不要多问,度量形体的大小,哪有法定的标准!称量价值的高低,哪有公用的磅秤!你要探寻,那是白费劲!”

河伯说:“那我该做什么?不该做什么?万事纷繁,哪些该拒绝?哪些该承担?哪些该争取?哪些该放弃?我到底怎么办呀?”

海若说:“用大道的观点看,价值高低互转。高转低,低转高,所谓往返。思想合道,就不会固执旧观念。用大道的观点看,形体大小互变。大变小,小变大,所谓加减。行为顺道,就不会硬搬老经验。看那得道者,俨然似国君,正大光明,不卖人情;超然似社神,严肃谨慎,不开后门;荡然似空间,处处均等,没有边境。他的胸怀宽容一切物类,不让谁吃亏,也不给谁优惠,所谓全方位。万物不齐他齐观,等同高低知短。是非之争,他不想管。大道永恒,人生短暂,夸什么伟大事业,小园内昙花一现。显赫的地位,出租的房间,满了又走空,空了又住满。三天一换的旅客,百年不变的旅馆。岁月逼人而来,没法推开。时机离人而去,不肯稍侍。盛的变衰,好的变歹,弱的变强,否的变泰。终点又是起点,老戏重新开台。道之理,物之理,我只讲个大概。啊,人生骑了快马,四蹄腾踏,没有一步不在变换,没有一秒不在飞跨,不到终点不能下,你该做啥,你不该做啥,我何必再来回答?你不妨静观变化。”

河伯说:“静观变化,毫无作为。如此说来,道本身还有什么价值呀?”

海若说:“修道养德,方能明理。明理,方能灵活应变,掌握主动,不被外物辖制。道德高尚的人,不会烧死淹死,不会中暑伤寒,不会被野兽袭击。不是说他们有特异功能,而是因为他们不被外物辖制,身心自由,能够预见危险,静以待变,当避则避,可留则留,所以不会受到伤害。乱世做人难,难怪古语说,隐藏天真,表演人伪。道德站在天真一边,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善葆天真,同时表演人伪,溷迹世俗。为了不受伤害,他不得不走之字路,委屈自己,而又不失方向,终归大道。”

河伯说:“请你解释,什么是天真的天,什么是人伪的人。”

海若说:“牛马天生四腿,这是天。牛鼻被人穿绳,马头被人笼络,这是人。古语说三防,请你听听。一防人伪中毒,灭你天真。二防世故感染,坏你本性。三防上峰嘉奖,催你短命。牢记三防,对你说来,便是心向大道了。”

远古时代,大家认为虚无最好。具体的说,虚比实好,无比有好,少比多好。

独脚神兽,名夔(kui2),路遇蜈蚣。夔说:“我独脚腾跳走,真方便呀!人双脚跨步走,够可怜了。而你百脚爬走,更可怜了。百脚如何协调动作,烦琐死啦,我真不敢想像!”

蜈蚣说:“多脚惹你笑话,我也害臊。不过,协调动作不成问题。你看人打喷嚏,阳光照亮唾沫星星,小滴如珠,微滴如雾,千点万点,纷纷扬扬飘落,动作不也很协调吗。百脚爬走,动作协调,从未有过步伐差错,那是自然机制在起作用,我也说不明白。老兄,我羡慕你的独脚呀。”

蜈蚣爬行,遇见蛇,更羡慕。蜈蚣说:“我用百脚追不上你无脚,为什么?”

蛇说:“自然机制在起作用,命中注定,别羡慕吧,学不会的。脚对我有啥用呀。”

蛇爬行,遇风吹,同样羡慕。蛇说:“扭动背脊,移动腹胁,之字爬行,我摹拟有脚的爬虫。你呢,卷起(氵蒙)(氵蒙)尘埃,北海飞南海,看不出有摹拟的样子。是这样吧?”

风说:“是这样。我卷起(氵蒙)(氵蒙)尘埃,北海飞南海,似乎很厉害。可是小孩掴我蹴我,我都没法还击,太软弱无力了。当然,如果要折断大树,推翻大厦,谁也比不上我。我是小弱大强,小败大胜。除了圣人,谁也没有我这样的功夫。”

风吹着,看见下面有一双眼睛在仰视天空。风说:“我虽无形,但有空气实体,不算真虚。何况(氵蒙)(氵蒙)尘埃,留下踪迹,被人看见。我真羡慕视线,到处观察,真虚无迹。”

眼睛对心说:“我真羡慕心思。心思自由翱翔,不受距离限制,远胜视线。”

心不羡慕谁,也不说话。

时代大变,价值标准倒挂,大家又认为实有最好。具体的说,实比虚好,有比无好,多比少好。

心第一个被批判。仍不说话。

眼睛被批判。低头说:“我有罪。”

风被批判。深刻检讨。

蛇被批判。勉强检讨。

夔被批判。抗拒检讨。说:“我属于有!”

蜈蚣最后胜利,成为实有样板。

孔子旅游卫国,求职不果。到了匡城,刚进驿馆,忽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。据馆役报告说,当地民兵在大门外层层封锁,要进馆来捉人。馆主守在门口,不让民兵进入。双方正在争吵。

孔子不惊不诧,在客厅内弹琴唱歌。

秘书兼保镖仲子路,此时已经披甲提刀,准备抗敌,保卫老师。听见老师琴歌,急步跨入客厅,劝阻说:“情况这样紧急,老师还有闲心娱!”

孔子说:“来坐下吧,我有话说。我一直想逃出逆境,怎么也逃不出。命运不佳哟。我一直想找到顺境,怎么也找不到,时机不对哟,活在明王治世,人人安居顺境,包括糊涂虫。活在昏君乱世,人人危处逆境,包括聪明人。时乖命蹇,我有什么过错哟。下水不怕恶龙,那是渔夫之勇。入山不怕猛兽,那是猎人之勇。直面刀光剑影,视死若归,那是壮士之勇。洞察命运无法好转,明知时机不再回来,清清醒醒的临危不惧,这是圣人之勇。守静吧,别抵抗。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啊。”

不多一会,馆主领来一位披甲武士,到客厅内面见孔子。武士表示抱歉,说:“俺们以为先生是贵国的阳虎,所以民兵封锁驿馆,既然不是,就撤退吧。误会了,对不起。”

阳虎是鲁国贵族季氏的家臣,曾经侵暴卫国匡城百姓,当地民兵恨他,要揪他算帐。孔子面貌像阳虎,所以发生误会。

武士退出客厅。孔子继续弹琴唱歌。

《坚白论》作者公孙龙同庄子辩论后,心头不落实,去见魏国的公子牟,人称魏牟。魏牟的领地在河北中山国,公孙龙是河北赵国人。他从首都邯郸去中山国,不远,魏牟接见了他。

公孙龙说:“本人复姓公孙,名龙,幼学先王治国,长学仁义治身,也算有学历吧。后来研究哲学,多所发明。我能找出任意选择的二物之间的相同之处,又能找出其间的相异之处,从而证明万物既相同又相异,同异合一,乃一码事。这便是合同异。我又以一块白石英为例,论证坚硬乃是触觉感受,白色乃是视觉感受,其间并无必然联系,完全是两码事。这便是离坚白。我的特长是翻案,运用逻辑,推翻任何否定性的结论或任何肯定性的结论。总之,任何结论我都可以推翻。辩论有我出席,难坏百家,哑闭众口。作为学者,我算得上第一流了。可是同庄子辩论后,我到现在仍然困惑。是辩术不及他呢,还是常识不及他,我自己不知道。他那一席话把我打哑了。鄙人听说公子修道养德已多年,是庄子的道友,特来拜见。请你教教我吧,这方面的学识。”

魏牟两肘靠在炕桌,一声长叹,仰天大笑。笑够了,说:“浅井内的青蛙,那个老掉牙的童话,难道只有你没听过?东海大鳖登陆旅游,路过一口浅井。青蛙爬出井口,欢迎远客。青蛙说:‘我这里真好玩哟!爬出井来,可以攀登井栏高峰,跳踉游戏。爬入井去,可以探索井壁缺崖,安稳栖息。下水游泳,可以浸齐腋窝,浮起下巴。踏泥散步,可以涂污四肢,泞没脚蹼。本蛙蹲坐井中央,环顾四野,发现孑孓啦蝌蚪啦螃蟹啦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哟。老实说吧,独家拥有整个水凼(dang4,塘)主权,占据一口浅井,快乐真是无穷!先生,你不想频频来入内观光吗?’东海大鳖左前脚尚未伸入,右前腿已被井栏卡住了。莫可奈何,徘徊而退。为感谢青蛙的盛情,东海大鳖说:‘我就介绍海吧。原野千里,远不如海大。山峰万尺,远不如海深。禹爷抗洪,十年九涝,海平面不见上升。汤王求雨,八年七旱,海岸线不见退后,不受岁月影响,时期长时期短同样快乐。不受河川影响,流量多流量少同样快乐。这才是东海内永恒的快乐哟!’浅井的青蛙蹲坐井中央,听完这段介绍,惊心瞪眼,失魂落魂,凄凄然的忘乎其井。”

魏牟又说:“有些俗士,见识浅陋,连起码的是非长短也分不清,居然想了解庄子的学说。这好比派遣蚊虫背负泰山,怂恿蜈蚣爬泳黄河,真是苦虫之所难啦。还有些呢,见识稍高,同样鄙俗,竟谈不出一句微妙的语言,只晓得沉湎于辩论是非长短,争个你死我活,捞得眼前名利。这不是浅井之蛙吗。”

魏牟最后说:“庄子在做什么?而你又在做什么?庄子在神游,下到黄泉下的纯阴,上到蓝霄上的纯阳。可以南,可以北,突破空间阻隔,飞翔不留轨迹,航线难以猜测。可以西,可以东,超脱人境之外,返回自然之中,大道处处畅通。你却慌慌张张跑来找我,要调查他的学识根底,要研究他的辩术秘密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你在用竹筒窥测浩浩长天,你在用针尖度量莽莽大地。你不觉得测量工具太小了吗?我看你还是回赵国去吧,别来找我学什么啦。有个笑话,难道只有你没听过?话说你们赵国首都邯郸的人走路姿态优美,是吗?燕国寿陵有个少年,不务正业,爱赶时髦,跑到你们那里学习走路姿态。学了三年,新姿态学不会,旧步伐忘记了,只好爬回燕国。你不快些回去,谨防忘记自己的旧步伐,例如《坚白论》啦等等,最后爬回赵国,白白丢掉你第一流学者的铁饭碗,那才值不得呢。”

公孙龙张嘴合不拢,翘舌落不下,急逃。

庄子无官可做。膳食缺乏营养,濮水岸边钓鱼。濮水流经宋国南境,东入黄河。

楚国派出两位高级官员,代表楚王,到宋国来聘请庄子去楚国做大官。濮水岸边,蒹霞深处,两位官员找到庄子,忙说:“恭喜!恭喜!敝国楚王有旨,要以朝政烦劳庄先生啦。请上车吧。”

庄子坐持钓竿,眼盯浮子,也不回头道谢,只淡淡说:“我听说贵国的御苑养过一只灵龟,三千岁啦,前不久死了。楚王吩咐,用白绸裹遗骨和遗甲,隆重殓入宝箱,荣哀备至,供在庙堂之上。设想你们两位就是这只灵龟,此时此刻会怎样想?是甘愿死去,遗留尊贵的骨甲,享受崇拜的香火呢?还是宁肯苟活,拖着尾巴,爬行在污泥中呢?”

两位官员陪笑,都说:“当然宁肯苟活,拖着尾巴,爬行在污泥中。”

庄子说:“请回你们楚国去吧。我可要拖尾巴爬污泥去啦,恕不奉陪。”

雄辩家惠先生,名施,宋国人,庄子的旧友。惠施读五车书,学问杂驳,人称惠子。最近混得不错,当了梁国相爷,待候梁惠王。庄子念旧情,怀揣大饼,脚蹬草鞋,南去梁国看望他。

庄子刚入梁国北境,惠子便获情报。小特务密告说:“相爷,外面谣传,姓庄的来者不善呀,想取代你!”

惠子恐慌,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子。全城暗查了三昼夜,鸡大不宁。都说要抓国际间谋,大街小巷,人心惶惶。姓庄的嫌疑犯抓了九个,皆不是。庄子投宿低级旅馆,服饰寒伧过分,不象候补相爷,未能引起警察注目。

庄子直接去惠子家中拜访。惠子尴尬,装作不知密令搜捕一事。

庄子说:“南方有鸟,名叫(宛鸟)(刍鸟)(yuan1chu2),听说过吗?(宛鸟)(刍鸟)南海飞北海,非梧桐不栖止,非竹米不食用,非甜泉不饮用。一只鹞鹰蹲在野地,正在撕啄腐臭的死老鼠,瞥见(宛鸟)(刍鸟)飞来,立刻提高警惕,昂头瞪眼,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:唬!唬唬!唬唬唬!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,何必唬我呀!”

庄子说完,怀中摸出大饼,啃嚼给旧友看。

惠子脸红,声称误会,吩咐家人设宴待客。

宰相惠施视察梁国东南边境,邀庄子同去,沿途游山玩水,庄子顺便看了故乡蒙城,重温童年旧梦。二人最终抵达濠水,对岸便属楚国管了。

濠水有桥,梁楚二国各管桥的一半。二人站在桥上,各看各的,各想各的。

时已仲秋,濠水碧澄。庄子扶着桥栏,俯看一群银光闪闪的白鲦鱼,说:“白鲦鱼多快乐,游得悠悠缓缓。”

惠施扶着桥栏,侦察楚国那边的哨卡,哪有闲情看鱼,便说:“你不是鱼,从何而知鱼快乐?”

庄子说:“你也不是我呀,从何而知我不知鱼快乐?”

惠施看重实践,认为一切真知只能来自实际体会,所以不喜欢庄子的诗人气质,便说,“我不是你,确实不知你。但你确实不是鱼呀,那么你不知鱼快乐,也就证而自明了。”

庄子说:“我还得提醒你,是你刚才问我从何而知鱼快乐的,对吧?你这样询问我,等于默认了我已知鱼快乐,只是不明白我从何而知罢了。你问我从何而知,也就是想打听我从哪里晓得的。我现在回答你,我是从濠水桥上晓得鱼快乐的,”

惠子嘟囔说:“你把我搞糊了。”

庄子拍着桥栏大笑,惊散了那一群白鲦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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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庄子》